花巫

生命就是按耐不住的堕落,就是日复一日对天堂的背弃。我有一个家了——上帝啊,原谅我堕落到这等地步吧。

存档灵魂:


【罗马尼亚】埃米尔·米歇尔·齐奥朗 EmileMichel Cioran




不要写任何在极度孤独的时刻会让你感到羞耻的东西。与其作弊或说谎,还不如死亡。


写作便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,倾吐自己的秘密。作家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生物,通过言语治疗自己。


我从未迷恋过那些注定成功的事业,我总是偏爱那些我隐隐觉得已经失败的事业。


我总是本能地站在败者一边,即便他们的事业应受谴责。偏爱公道的悲剧吧!


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日。整整十年,我一直梦想着拥有一套公寓。如今梦已成真,但并没有让我获得什么。我已经懊悔失去那些住旅馆的日子了。拥有比贫困更令我痛苦。啊,我多想住在一九三七年的旅馆里。


将你的生活局限于你自己,或者最好是局限于一场同上帝的讨论。将人们赶出你的思想,不要让任何外在事物损坏你的孤独。


我有一个家了——上帝啊,原谅我堕落到这等地步吧。




【 绝 妙 的 无 用 


除了古希腊的怀疑论者与古罗马帝国堕落时期的皇帝以外,一切心灵,看来都受役于某种入世的志愿。只有他们从有用而乏味的执着中解放了出来,前者通过怀疑,后者通过疯狂。由于他们将任意性提升到训练有素,或是令人晕眩的高度——这视他们为哲人抑或远古征服者的后裔而定——他们也就不再执着于任何事物了:就这一点来说,他们令人想到圣人。只是圣人永远也不会坍塌,而他们却在承受自己的游戏后果,因为他们是自己任性的主子兼受害者——他们是些真正的孤独者,因为他们的孤独什么也不孕育。没有人把这种孤独树立成榜样,他们自己也不曾如此自诩;所以他们才会只以嘲讽,或是暴力与他们的“同类”交流……


担当一种哲学或是一大帝国的溶解剂:有什么荣耀比这来得更悲凉、更庄严呢?一头杀掉真理,另一头灭掉伟大,这两大养活精神与城邦的怪癖;挖倒了支撑着思想家与公民傲气的那套骗局结构;拧松思维与欲求的乐趣赖以为继的机关,乃至令它扭曲;借助讥讽与酷刑的微妙,辱没传统的抽象与可敬的风俗,啊!多么精致又野性的生机啊!没有神在我们眼前死掉,就没有什么魅力可言。在古罗马,当人们在更换、输入神祗,看着他们憔悴衰败的时候,大谈幽灵该是多么痛快啊!虽说还是会担心这种妙不可言的反复无常,某一天,面对某个严厉而不洁的神灵攻击会弃械投降……而且后来果然就这样发生了。


要摧毁一座偶像并不容易:花费的时间跟宣传景仰它所需要的时间一样多。因为只是毁灭它的物质象征还远远不够,这还算容易办到;要消灭的是它长在灵魂里的根。如何才能将视线转向那些黄昏时代,那些眼看着历史就在一双双只被虚无点亮的眼睛里消逝的时代,而又不在文明之死这一伟大的艺术面前心软呢?


……我便曾如此梦想自己是那些奴隶中的一员,来自某个不可能的国度,哀伤又野蛮,在垂死的罗马,拖着一股淡淡的悲切,上面装点着古希腊的名言警句。在那些塑像空洞的眼中,在被蚀人的迷信摧折过的偶像身上,也许我能忘却我的祖先、我的枷锁和我的遗憾。怀着这些古老象征的哀伤,或许我会获得自由:我会分享遭人遗弃的神灵所拥有的尊严,在居心叵测的十字架面前,在仆人与赴死的圣徒发起的侵略前,捍卫他们,而我的夜晚会在西泽大帝的荒淫与疯癫当中稍事休憩。在一些交际花的身边,或是一些多疑的妓院,或是一些扮演着豪奢与残酷的马戏团里,我这个玩世不恭的专家,将给那些新兴的狂热刺满一种沦丧的智慧全部的利剑,在自己的思索当中注满邪恶与鲜血,使逻辑舒张到它从未想象过的地步,一直达到正在死去的世界才有的境界。




【 解 读 堕 落 


每个人生来都带着一定的纯真,只是它注定要被与人的交往,要被这种因对抗孤独而犯下的原罪败坏。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,决不让自己全心奉献给自己。同类并非我们的宿命,而是堕落的诱因。因为无力保持自己的手洁净、心不动,我们与陌生的汗水接触,玷污了自己;因为渴求着恶心、热衷于腐臭,我们便沉溺于众口一词的烂泥之中。而等到我们梦到大海换成圣水,想要跳进去时却已为时太晚了,浑身太过深重的污浊会阻止我们淹没其中:世界已经侵入了我们的孤独;他人的印迹在我们身上,已经擦洗不去。


一切的生物之中,只有人会引发长久的厌恶。一头野兽引起的恶心是一时的,不会在思想中成长,而我们的同类却萦绕在我们的千思百虑当中,潜入了我们与世界的分离机制,使我们一再看清自己的拒绝,坚定不肯加入的决心。每谈过一次话以后,且不说谈话的精雅程度就已标明了整个文明的水平,只想想,为什么我们就不可能不怀念撒哈拉,不可能不羡慕植物,或是动物那些永无休止的独白呢?


若说我们每一个字都在赢取一场抗击虚无的胜利,这也只会让我们更为强烈地承受它的宰制。人是按照自己在四周扔出的字数在死亡……说话的人没有秘密。而我们人人都在说话。背叛自己,暴露自己的心灵;我们这些屠杀无言的刽子手,全力以赴摧毁着所有的神秘,而且都从各人自己的那些开始。与他人相遇,无论是交流思想、倾诉真情还是勾心斗角,都只是让我们一同在奔向虚无的路上堕落下去。好奇心不只引发了原初的堕落,也引发着日日夜夜那无数次的堕落。生命不过就是这按耐不住的堕落,就是透过对话在淫污灵魂贞洁的孤独,就是从古至今、日复一日对天堂的背弃。人本该在不可言传之大道那无穷无尽的神出心迷当中,专心聆听自己,为自己的沉默打造词语,吟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遗憾能听见的和音。可是,他却变成了宇宙的一张碎嘴,惯以他人的名义发言,而他的“我”更是酷爱复数人称。然而以他人名义发言的永远都是冒牌货。政客、改革家,还有其他一切宣称某种共同借口的人都是骗子。只有艺术家的谎言不是彻底的,因为他只管发明自己。除了不可言传之中的那一种忘情,除了沉默不语、不可抚慰的感动中那一刻悬置,生命就只是在一片没有坐标的大地上响起的一阵喧哗,而宇宙则是一种患了癫痫的几何空间。


“人们”所暗含的与“我们”所发言的复数人称概念,构成了虚假生存舒适的庇护所。唯有诗人承担得了“我”,只有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言,只有他有权这么做。诗若是被预言或理智所染指,便会不伦不类:“使命”会窒息吟唱,概念会妨碍飞翔。雪莱“宽宏”的那一面,使他的作品绝大部分都已过时:幸好莎士比亚从来什么“用”也不曾有过。


“伪真”则在哲学活动与预言(宗教的道德的或是政治的预言)之中取得了胜利,前者不过是藏在那句“人们”之中的自矜,而后者更是句句“我们”的巅峰。定义是抽象思维的慌,伟大的号召则是志工精神的闲扯淡:一座神殿的基石上总有某个定义,而一种号召则一定能在其中纠集一帮信徒。所有的教育都是这样开始的。


于是人又怎么能不向往诗呢?它,跟生命一样,有借口可以什么也不证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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